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千步香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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千步香

池野竟從未聽到過這句俗語,一時沒有反應過來。

林淵說完,將他往邊上一推,自去斟了一杯茶,坐下來細細品味。

池野咬牙切齒說道:“林淵,你別狗咬呂洞賓。就算你突出重圍得太子青睞,可深宮裏爾虞我詐步步驚心,與那些從小就練出滿身心眼的女子們交手,你能保得住小命就是萬幸,何談謀求榮華富貴?”

見林淵默不作聲,只是垂著纖密的睫毛自斟自飲,池野索性一鼓作氣說下去:“你若是聽勸,這次交道過後,就及時收手。我們自然會為你精心挑選一位良婿,保你餘生安穩無憂。”

林淵聞言淡淡一笑:“池野,我問一句你別惱,你能保證你自己餘生安穩無憂麽?”

池野一噎。

“我確實是走投無路來投奔你們,可這並不意味著,你們要對我的餘生擔責。譬如趙無咎的事,若換做性子軟弱的女子,就算你帶她親眼見證他的惡行,她也未必會如二姐姐一樣果決放棄。池野,我的意思是,路走向何處,全在於自己。”

她頓了頓,又道:“我知道你是看在父輩交好的份上,才對我說這樣掏心窩子的話。你既看出來了,我亦不瞞你,只求為我保密。這條路是我自己選的,將來無論行到哪一步,都決不會說‘後悔’二字。”

池野的目光一寸一寸冷下來:“行,算我多管閑事。林淵,我祝你如願以償。將來不如意時,眼淚切莫往我池家流。”

“若能求仁得仁,我又有何怨乎?”

他甩袖而出,林淵臉上的笑意漸漸隱去。

她呆坐片刻,往椅子裏一縮,攤開右手,左手手指依次撫摸上面的薄繭,前塵往事,漸次湧上心頭。

其實木雕手藝,原本是林家祖上傳下來的。到了林庚祖父這一輩,因新朝初立,亟需人才,為激勵兒孫輩奮力讀書博取功名,便將這手藝束之高閣。

林庚更是醉心於吟風弄月,以斯文讀書人自居,對於祖業閉口不談,任由祖輩累積的技藝落滿灰塵,也不曾去觸碰一次。

還是孟韌與他成親後,因在內宅閑得發慌,無意中發現了,便興致勃勃著手學習。林庚幾次攔阻道:“難道咱們家還缺衣少食麽?好好的官夫人,做什麽去吃這個苦?”

孟韌也不在意,只管日覆一日精進手藝。林庚見她執著,只得罷了,權當茶餘飯後的消遣。

後來,林庚被貶至嶺南,俸祿微薄又多愁多病,生計日益艱難,孟韌便賣起小木雕補貼家用。

林庚終日只管為著貶官郁郁不樂,愁苦至極便消沈飲酒,一任時光荒蕪。而孟韌始終踏踏實實埋頭苦幹,為一家人打點著柴米油鹽。

林淵看在眼裏,清明在心底。

她曾經問過母親,是否後悔嫁給林庚,得到的是長長的沈默。

臨終時,孟韌才回答林淵擱置了多年的疑問,她說:“無法回頭的路,捶胸頓足悔不當初,毫無意義。這些年我最慶幸的是,當初你父親幾次阻攔,我都兀自堅持,終於將這門手藝精進到可以維持生計。”

她目光沈沈望著林淵,沒再說下去,她卻明白了母親想要說的話:將希望寄托在別人身上,太過被動。

這一生,靠山會倒,靠樹會搖,唯有靠自己,才最穩妥。

林庚確實對孟韌專情,可是他為官沒有任何拿得出手的政績,亦因自視清高,以鉆研為官之道為恥,不懂防備自保,讓小人隨意揉圓捏扁,只好終日哀嘆懷才不遇。

為夫為父,一家人生活陷入泥淖時,他卻不肯振作起來,張口愧對閉口歉疚,將重擔全都丟給孟韌。

再說趙無咎,從前他對池柳的好,池家人有目共睹。可有朝一日他不願意繼續這份好時,除了聲討憤怒,誰又能拿他怎樣?

池柳好歹有退路,有父母有手足,她有什麽?

薄繭是很醜,卻是她這些年來努力活著的印記。她並不嫌棄,只是微微有些擔憂。

無論天子還是太子選秀,都是極為嚴格的,能從頭發絲兒直挑剔到腳趾縫裏去,每一關都會篩掉許多人。就這雙手,只怕都難過三關。

她轉念一想,擒賊先擒王,道理是一樣的。若是站在規矩頂端的那個人吐了口,家世、容顏、性情……所有的章程都不成問題。

明日會面,至關重要。

林淵心思一定,呼喚竹青備水沐浴,叮囑道:“洗發時加些千步香。”

千步香是嶺南閑居山林的一位制香高手所做,巧妙地融合了近百種香料,氣味宜人倒在其次。

最奇特之處在於,用香之後走動一陣子,身體微微發熱時,經熱氣一烘,香料會散發出最為奇異迷人的香味來,呈現在每個人身上的味道並不完全相同,且持續兩三日方才漸漸消散。

因制作過程繁瑣,且主人不慕名利,只圖興之所至才肯制作,故而千步香稀缺得很,價格極貴,小小一盒就要上百兩銀子。

偏是這主人性子還十分古怪,若是看得順眼的人,白白奉送也可,若是看不順眼的人,便是出千金萬金也絕不肯賣。

林瀾喜歡香料,到了癡迷的程度,對千步香是心向往之。林淵不忍拂妹妹心願,誠心誠意多次求見,又刻了一方木雕相送,才終於得了這一小盒。

只可惜,妹妹還沒舍得用一次,就被花鳥使掠走了。

如今,這盒千步香,可要用到刀刃上了。

竹青細細剔出指甲蓋那麽大點來,用熱酒化開來,一點一點塗抹到林淵的長發上去。

一股清婉之氣幽幽散開,細細分辨,有花之芬芳,果之蜜甜,木之寧靜,如同置身於繁盛花木之中,精神為之一爽。

竹青深吸一口氣笑道:“初時味道就已這般迷人,千步之後,更不知還要怎樣好聞。只是姑娘今日怎麽舍得用了?”

林淵閉著眼靠在桶壁上,三言兩語將今日之事說了一遍。她知道竹青性子雖然急躁,但很有分寸,又十二分的忠心,早就看得如家人一般,沒有什麽要隱瞞的。

竹青又喜又憂:“姑娘,大公子所慮的也很對。宮裏人心覆雜,咱們又沒有家世相互倚靠,想起來真有些害怕。”

林淵握著她的手:“這正是我要與你說的,此事若真成了,你得聽我的,留在池家。以他們的為人,必然不會虧待你。”

竹青急了:“不行,姑娘到哪裏,我的家就在哪兒。便是刀山火海我也不怕的,區區一個皇宮算得了什麽。”

林淵捏了捏她的臉頰:“你瞧,就是這樣性急,方才還擔心宮裏人心險惡,這會兒又說嘴了。這些年你跟著我們,已經太委屈你,何必再跟我一起搭進去?陶夫人宅心仁厚,我請她給你說一門好親事……”

竹青嘩啦一下站起身來:“姑娘,你這是鐵了心要趕我走?”

林淵見她急得滿面緋紅,眼淚都出來了,連忙說道:“好了好了,咱們越說越遠,誰知道明日是何等境況。別惱了,快幫我養養手,方才被池野那小子一提醒,才發現繭子都厚了。”

竹青這才眉開眼笑,取來蜜脂給她手上厚厚敷了一層,埋怨道:“我早就說做木雕傷手,一日也不可懈怠養護,姑娘總是嫌麻煩,瞧瞧手都粗了。姑娘動輒說我性急,不知道自己的話更讓人難受。你且看看,能一日離得了我嗎?”

林淵笑起來:“不能,不能,片刻也不能。”

第二日侵早,淅淅瀝瀝下起小雨,細細碎碎打在竹葉上,沙沙作響。廊下有一雙鳥兒躲進來啾啾鳴叫,互相梳理羽毛。

林淵擁著錦衾發楞坐著,不知下了雨,太子還會不會親自來,亦不好去打聽。

轉念一想,來與不來,都要做好準備,免得臨時慌手慌腳的。她赤腳下了床點起蕓輝香,提神醒腦。

竹青聽見動靜,進來服侍她穿衣梳洗,說道:“太太一早吩咐人來說,今日下雨,怕路滑跌跤,要廚房將飯菜送過來吃。”

用完早膳,見雨點略住,她與竹青一道撐著傘往陶夫人這邊來了。

池野起得晚,要廚房送了吃的到陶夫人這裏來吃,見她來了,不再吭聲,只悶著頭舀著八珍羹。

陶夫人笑道:“淵兒穿這一身真亮眼,我就喜歡你們這樣打扮。沒見過現在年紀輕輕的姑娘們,花朵一樣的年紀,偏要打扮得老氣橫秋。往後有的是老去的日子,趁著年輕多多妝扮,滿臉皺紋再去花枝招展可要遭人罵一句老妖婆了。”

池野瞥了一眼,只見她穿著紅羅銀泥石榴裙,四下流散的花朵隨著步子搖曳生姿。梳著大氣華貴的牡丹頭,面色白裏透紅如上好的美玉,神色坦蕩自然,舉手投足落落大方,著實好看。

隨著她走近坐下,有暗香幽幽浮動,絲絲縷縷縈繞口鼻,如春光大盛之際繁花綻放,清雅之至。

她倒是舍得下本,池野嘴角浮起不屑一顧的笑。他三口兩口扒完飯,理也不理林淵,就呼啦一下起身要回房去。

偏是事有湊巧,就在他起身前一刻,林淵瞧見桌下掉著一把折扇,唯恐他踩到了,便俯身去撿。頭上戴著的點翠珊瑚臘梅簪被他衣裳猛然一撞,直直戳到了頭上,林淵疼得禁不住“哎喲”一聲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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